伊豆的舞孃
作者:川端康成 譯者:徐維星
一
道路變得崎嶇難行,總算快到天城嶺了。正當我這麼想時,驟雨染白了茂密的杉樹林,以猛烈的速度從山麓朝我追來。
那年,我二十歲,頭戴高等學校[1]的學生帽,綴著白色碎點的藏青和服下穿著裙褲,肩掛學生包。已經是在伊豆獨自旅行的第四天了。第一晚住在修善寺溫泉、湯島溫泉住了兩晚,然後踩著厚齒木屐登上天城嶺。由於我心中有著期待,即使著迷於層巒疊嶂的山林與幽深的溪谷,仍然加快了步伐。此時大顆的雨滴打在身上,爬上蜿蜒的坡道後,終於抵達山嶺北邊出口的茶館。在鬆了口氣的同時,我駐足於茶館的門口,因為心中的期待完美地實現了──那些流浪藝人正在此處歇腳。
舞孃見到我在門邊佇立,連忙將自己的座墊拉出,翻面之後放在一旁。
我只說了聲「啊……」便彎腰坐下。剛爬完坡道的我尚在喘息,且因見到他們的驚喜反而使道謝的話梗在喉中。
舞孃與我近距離對坐,我慌亂地從袖籠裡取出煙草。舞孃又將同行女子前面的煙灰盆移至我的附近,但我仍舊不發一語。
舞孃看起來約十七歲,頭上盤著碩大而形狀奇妙,我看不懂的古典髮髻。雖然使她端莊的鵝蛋臉更顯嬌小,卻呈現出一種美麗的和諧感,使人想起野史插畫裡,頭髮豐盈非常的姑娘。與舞孃同行的人是一名四十幾歲的女人、兩名年輕姑娘和一名披著長岡溫泉旅館的短外衣,約莫二十五、六歲的男子。
在這之前,我已見過舞孃一行人兩次了。最初是在前往湯島的路上,與要去修善寺的她們在湯川橋附近相遇。當時見到的是三名年輕姑娘,舞孃提著太鼓。我反覆張望,覺得自己也感染了流浪藝人的飄泊情懷。在那之後,宿於湯島的第二晚,她們到旅館來表演。舞孃在玄關的木板地上跳舞,我從樓梯中彎下腰專注地欣賞。──如果那天她們是去修善寺,今晚在湯島的話,明日應當會越過天城的南邊往湯野溫泉去吧。這樣的話,應該能在天城二十七公里的山道中追上她們。我雖是如此幻想著趕路而來,但恰好在避雨的茶館裡相遇這件事,仍使我手足無措,緊張不已。
不久,茶館的老婆婆將我帶到別的房間,這裡少了平常似乎用不到的紙窗。向下可窺見深不見底的美麗山谷。我的皮膚起了雞皮疙瘩,身子發抖且牙齒打顫。當我向倒茶來的老婆婆說了好冷之後:
「哎呀,少爺您這不是濕透了嗎,快來我們這兒烤個火吧。來,來烤乾您的衣服吧。」老婆婆抓著我的手,請我到他們自己住的地方。
那個房間裡起了地爐,一拉開紙門就有股強烈的暖氣流淌開來。然而我卻在門檻邊躊躇不前,爐邊盤坐著一個如溺死一般,全身腫脹發青的老頭。那雙連瞳孔都黃濁腐爛的眼睛無神地朝我望來。老頭身周堆著一座以舊信和紙袋築成的小山,說他是被埋在垃圾紙堆裡也不為過。看到這副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是生物,山中怪譚一般的景象,我不由得僵立著。
「讓您見了丟人的樣子啦……請別害怕,這是我家老頭。雖然樣子嚇人,卻沒辦法搬動他,請稍稍忍耐一些吧。」
如此聲明之後,我從老婆婆的話裡得知,老爺爺長年罹患中風,一直是全身癱瘓的狀況。那個紙堆是從各處寄來,教導中風養生的信,以及從各地求來治療中風的藥袋。老爺爺似乎從越過山嶺的旅人或新聞廣告中聽聞之後,便一個不漏地尋求中風的療法,並託藥郎買來。然後,那些信和藥袋一件也不扔,就放在身旁瞧著過活,多年以來便築成這座古舊的廢紙山。
我沒有回應老婆婆的話,從爐上俯身,外頭駛過山區的汽車震動著房屋。在秋天便如此寒冷,而且即將被大雪覆蓋的山嶺裡,為何老爺爺不下山呢?我的衣服上飄著水蒸氣,爐裡的火強得使我頭痛。老婆婆出去與流浪藝人聊起天來:
「這樣啊,之前帶來的女孩已經長得這麼大,變成一個好姑娘了呀!妳可好啦!女兒變得這麼漂亮了,女孩子就是發育快呀。」
過了約一小時,傳來流浪藝人們似乎要出發的聲響。現在已經不是靜靜待著的時候了,但心中滿是焦躁的我沒有跟上的勇氣。雖然她們已經習慣旅行,但女人畢竟腳程慢,在她們一兩公里之後應該也能追上吧,我在爐火旁不安地想著。然而舞孃等人不在一旁時,我的妄想便如被解放一般鮮活地躍動著。送她們出發的老婆婆回來後,我探詢道:
「那些藝人今晚會在哪裡留宿呢?」
「少爺,那種人呀,怎麼可能知道會在哪住呢,哪裡有客人就在哪兒住,怎麼會有今晚留宿的計畫呢?」
老婆婆的語氣頗為輕蔑,這樣的話,就讓舞孃今晚住在我房間……如此妄想誘惑著我。
驟雨轉小,山峰變得明媚。再等個十分鐘就會漂亮地放晴啦──雖然屢屢被老婆婆如此挽留,我卻無法再待下去了。
「老爺爺,要保重啊,天氣就要變冷囉!」我打從心裡說著,站起身來。老爺爺艱難地動了動黃濁的眼珠,微微點頭。
「少爺,少爺啊!」老婆婆一邊喊著一邊追來。
「小費真的太多了,實在不好意思。」
老婆婆緊抱著我的學生包不給,直說要送我到另一邊,不管拒絕幾次都不讓。磕磕絆絆地跟了一百公尺,同樣的對話一直重複著。
「那麼多小費實在不值呀,招待不周真的不好意思。請讓我好好記住您的臉,下次來時送您禮物。請一定要來呀,我不會忘了您的。」
我只不過放了一枚值五十錢的銀幣而已,老婆婆的舉動讓我驚訝得幾乎掉下淚來。況且我打算追上舞孃她們,這樣慢吞吞的腳程有些麻煩。總算到了山嶺裡的隧道口時,我說:
「非常謝謝您,老爺爺一個人還在家裡呢,請回去吧。」老婆婆這才放了我的學生包。
進入幽暗的隧道後,冰涼的水滴啪答地掉下,往南伊豆的出口就在就在前方微微亮著。
二
從隧道的出口開始,兩側連著白色柵欄的嶺道如閃電般延伸出去。在這模型似的風景下方可以看見藝人們。我在快到六百公尺的地方追上了一行人,然而趕路的步調卻來不及放緩,只好裝作淡定地越過她們。再往前約二十公尺,一名男子獨自走著,見到我之後便停下步伐向我搭話:
「您腳程真快啊,話說天氣放晴了呢。」
我鬆了口氣,開始和男子一起走。男子接著與我聊了許多事情。後面的女人們見到我們在說話,紛紛靠了過來。
男子背著柳條編的大簍子,四十多歲的女人抱著小狗,年長的姑娘是布包,年紀中等的姑娘也是柳簍子,各自帶著很大的行李,舞孃則背著太鼓和鼓架。四十多歲的女人斷斷續續地向我搭話。
「是高等學校的學生喔。」年長的姑娘低聲對舞孃說,當我回頭時便笑道:
「對吧,這種事情我還是知道的,島上常有學生來嘛!」
據她們說,一行人住在伊豆大島的波浮港,春天時離開島到各地巡迴演出。因為天氣轉涼,沒有做冬天的準備,便打算經下田以十日的路程從伊東溫泉回島。聽到伊豆大島,我越發感到詩意,又望了一眼舞孃美麗的頭髮。我向她們探問了許多大島的事。
「很多學生來游泳對吧。」舞孃對一旁的姑娘說。
「那是夏天吧。」我回頭看去,舞孃有些怯生生地。
「冬天也……」她小聲回答。
「冬天也?」
舞孃仍是朝一旁的姑娘笑著。
「冬天也能游泳嗎?」我再問了一次後,舞孃脹紅了臉,以非常正經的表情輕輕點頭。
「這孩子真是個傻瓜。」四十幾歲的女人笑罵。
到湯野之前還得沿著河津川的溪谷往下走十二公里多,越過山嶺後,從山林到天空的顏色都蘊著南國風光。我與男子不停說著話,已完全變得熟稔了。經過荻乘和梨本等小村里,可以在山麓間看見湯野的稻草屋頂時,我下定決心向他說了,到下田之前都與他們一同旅行,他喜出望外。
在湯野的廉價旅館前,四十多歲的女人正露出道別的樣子時,男子說:
「這位剛剛說了想與我們同行呢!」
「那敢情好!都說旅行該結伴,世間靠情分。像我們這樣卑微的人,也能幫您消遣解悶,總之請進去歇會兒吧!」女人直爽地答道。姑娘們同時朝我看來,又盡力做出一副沒事的樣子,偶爾有些羞赧地望向我。
於是大家一起上旅館二樓放行李,塌塌米與紙門俱是陳舊而潔淨。舞孃從樓下端了茶上來,在我面前坐下時,臉頰緋紅,手抖得幾乎要讓茶碗從托盤中掉下,茶也隨著托盤放到塌塌米上而灑了些出來。對於這副太過害羞的樣子,我楞住了。
「哎,討厭,這孩子是發花痴啦!哎呀哎呀……」四十幾歲的女人也驚訝地皺起眉頭,扔了塊抹布過來。舞孃撿起抹布,委屈地擦著塌塌米。
聽到這令人意外的話,我開始反省起來。被山嶺裡老婆婆的話所催生的妄念像是啪地一聲折斷了。這時四十幾歲的女人突然說:
「先生的藏青碎白服可真好看呀。」一邊仔細打量著我。
「這裡的白色碎點和民次的是同一款式吧,是吧,這是同一款的吧!」她跟一旁的姑娘確認了好幾次之後說:
「我住的那兒還有個在上學的孩子,剛剛想起他來啦。那孩子衣服上的白色碎點和這是一樣的呢,這個時節藏青碎白的衣服也變貴了,真是傷腦筋呀。」
「是什麼學校?」
「普通小學五年級。」
「哦,普通五年級還真是……」
「是在甲府的學校,雖然我們長年住在大島,但故鄉是在甲斐的甲府。」
休息了約莫一小時,男子將我帶到別的溫泉旅館。在此之前我滿心以為會跟藝人們一起住廉價旅館的。我們離開街道,走碎石路和石階往下約一百公尺,渡過小河邊公共浴池一旁的橋,橋的對面便是溫泉旅館的庭院。
泡進那裡的浴池後,男子也從後面進來了。我們聊到他二十四歲、妻子因流產與早產而死了兩個孩子之類的事情。我原先以為他披著長岡溫泉的外衣,應該是長岡那裏的人。他的相貌和談吐都顯得相當文雅,我便想像他是因好奇而迷上哪個姑娘,才會幫忙提著行李一路跟著藝人們過來的。
從溫泉裡出來後我很快便吃了午飯,從湯島出發是早上八點的事,吃完飯後還不到下午三點。
男子泡完回來時,在庭院朝上面對我打了招呼。
「用這錢買些柿子之類的吃吧!抱歉在二樓不方便直接拿給你。」我一邊說著,將裝了錢的紙包扔下去。男子雖然想拒絕而直接走過,卻因錢還落在庭院裡,只好回頭撿起來。
「這樣實在太不好意思了!」男子把它丟回來,紙包掉在稻草屋頂上。我再扔一次後,男子總算把它帶了回去。
傍晚開始下起大雨,群山被染白而失去遠近感,前面的小溪眼看變得黃濁,水流聲也越發響亮。這麼大的雨,舞孃一行人可能不會到這兒來表演了。思及至此,我實在坐不住,又去泡了兩三次溫泉。此時房內微暗,隔壁間的紙門開了個四方形的洞,門框下吊著電燈,兩間房就這樣共用一個光源。
咚咚咚,在激烈的雨聲中,遠方傳來微弱的太鼓聲。我迫不及待地打開雨窗探出身子。太鼓的聲響似乎越來越近。我的頭被風雨吹打著,我將眼睛閉上,側耳傾聽,想知道太鼓是從哪裡、怎麼走、會不會到這裡來。不久也聽見了三味線,聽見女人的高喊,聽見熱鬧的歡笑。接著我便知道,藝人們是被廉價旅館對面的酒館叫去宴席上表演,聽了兩三名女子和三四個男人的聲音就能明白。我期待地等著那邊結束後會過來,但酒席的氣氛似乎過於熱鬧,甚至變得胡鬧了。女人的尖喊時如閃電般劃破黑夜。我繃緊了神經,在窗戶敞開的房內坐好。每當聽到太鼓的聲響時,便覺得胸中舒暢。
「啊……舞孃還在宴席裡,坐著打太鼓呢。」
太鼓的聲音一停下便覺得難以忍受,在雨聲中像是失了魂魄一樣。
最後,不曉得眾人是在追逐還是跳舞,紛亂的腳步聲持續了一陣,接著突然轉為寂靜。我極目望去,想透過黑暗看出這份寂靜的含義。煩惱著舞孃今晚會不會被玷污。
我關上雨窗,鑽進被窩,心中還是覺得難受,便又去泡了溫泉,在浴池裡焦躁地撥水。雨已停歇,月明生輝,被雨水洗滌過的秋夜澄澈而清亮。我想就算馬上從浴池光腳跑過去也無濟於事,此時已過了凌晨兩點。
三
翌日早上九點後,男子來我下塌的旅館拜訪,我剛起床便邀他去泡溫泉。天氣徹底放晴,碧空如洗,正是南伊豆深秋乍暖還寒的小春時節。水位上升的小溪在浴池之下受和煦的陽光照耀著。感覺自己昨夜的煩惱就像一場夢,但我還是向男子探問:
「昨晚熱鬧了很久呢。」
「嗯?你聽到啦。」
「是聽到了沒錯。」
「都是些本地人啊,鄉下人就會瞎胡鬧,沒什麼意思。」
他那滿不在乎的語氣使我靜默不語。
「那些傢伙來對面的浴場泡溫泉了。瞧,看見這裡了還在笑呢。」
我順著他的手指朝小河對岸的共同浴場看去,在溫泉的霧氣之中,七八個人的裸體若隱若現。
微暗的浴池深處,突然跑出了赤裸的女子,站在脫衣場的邊緣。一副要跳下河岸的樣子,伸展雙手像在喊些什麼。她身上連毛巾都沒有,完全地裸身,是舞孃。雙腿生得如幼小的桐木般漂亮。看著她光潔的裸體,我感到一汪清泉注入心中,深深地吁了口氣,然後呵呵地笑了起來。她還是個孩子啊,發現我們之後便光著身子跑出來,在陽光下踮著腳尖伸展身子,是這樣的孩子啊!我沉浸在舒暢的喜悅裡,繼續呵呵笑著。腦中像是被擦拭過一般清明,嘴角的笑容怎麼也停不下來。
舞孃的頭髮太過豐盈,看著像是十七八歲。也因她那身正值青春年華的姑娘打扮,使我大大地誤解了吧。
與男子一同回到我的房間後,不久年紀較大的那位姑娘來旅館的庭院觀賞菊花田。舞孃正過橋到一半,四十多歲的女人從共同浴池出來,朝兩人看去。舞孃縮起肩膀,像是在說「會挨罵的,我得回去了」一般笑了笑,快步回去。四十多歲的女人來到橋邊,出聲喊道:
「歡迎您到這兒來玩!」
「歡迎您到這兒來玩!」
年紀稍長的姑娘也這麼說著,女人們就這樣回去了。而男子直到傍晚都還坐在房內。
當晚,我正與賣紙的旅行商人下棋,庭院裡突然傳來太鼓的聲音,我便想站起身來。
「流浪藝人來了。」
「唔唔,那種東西沒什麼意思。來,該你下了,我下在這裡。」紙商輕輕敲著棋盤,沉迷於勝負之中。
就在我心不在焉的時候,藝人們似乎已經要回去了,男子從庭院中向我打招呼:
「晚安。」
我起身到走廊向他們招手,藝人們在院子裡交頭接耳一番,繞到玄關去。三位姑娘接在男子後面,依序說「晚安」,跪伏著走廊行了藝妓式的禮。棋盤上,我這方的局勢突然顯露出敗象。
「這下沒辦法了,我認輸。」
「哪有這種事,是我這邊的情況更不利吧?不管怎麼說,差距都很小。」
紙商沒有把目光放在藝人們身上,細數棋盤上一顆顆的勝敗,越發專注地下子。女人們把太鼓和三味線收到房間的角落,在將棋盤上玩起五子棋。這時我輸了原本有贏面的棋局,紙商卻說著:
「再一局怎麼樣?拜託再下一局吧!」這般糾纏不休。但我只是意義不明地笑著,紙商終於放棄地起身。
姑娘們靠近棋盤。
「今晚還要到哪去表演嗎?」
「說是要表演嘛……」男子看向姑娘們。
「怎麼樣,今晚就先休息,好好地玩樂如何?」
「好開心喔!真高興!」
「不會挨罵嗎?」
「沒什麼,再說就算走了也沒有客人。」
於是我們下著五子棋之類的,一直玩到十二點多。
舞孃回去之後,我的腦袋還清醒著,完全沒有睡意。我到走廊上試著喊道:
「賣紙的老闆、賣紙的老闆。」
「哦!」年近六十的老爺爺從房間內跑出來,精神抖擻地應道。
「今晚要下個通宵,先挑明囉!」
我也抱持著鬥志高昂的心情。
四
隔天早上八點是約定好要從湯野出發的時間。我戴上從共同浴場旁買來的鴨舌帽,把高等學校的學生帽塞進包包深處,往街邊的廉價旅館走去。由於二樓的窗戶完全敞開著,我便自然地上樓。然而藝人們還在被窩裡,使我尷尬地在走廊上杵著。在我腳邊的棉被中,舞孃臉脹得通紅,兩手啪地貼住臉龐。她和年紀居中的姑娘睡在同一被窩裡。昨晚的濃妝還殘留在她臉上,嘴唇與眼角的脂紅稍微暈散開來,撩人的睡姿使我心動不已。她迅速地翻過身子並拉出座墊,手掌還是遮著臉。她跪坐在走廊上說:
「昨晚非常謝謝您。」然後端莊漂亮地行了禮,杵在那兒的我更加手足無措。
男子與年紀較長的姑娘同寢,在這之前,我完全不曉得兩人竟是夫妻。
「真是不好意思,雖然打算今天出發,可是今晚有宴席,我們只好延後一日。如果您得今天啟程,那麼就在下田再會吧。我們已決定住在一間叫做甲州屋的旅館,很快就能找到的。」四十多歲的女人從被窩裡起身到一半時說道。我有種被拋下的感覺。
「您也明天再啟程如何?老媽要延後一天的事我也不知道。一路上還是有個伴比較好,明天再一起出發吧!」男子說,四十多歲的女人也附和:
「就是說呀,難得結伴同行,如此任性實在很不好意思。明天就是下了槍雨也會出發的!後天是我那旅途中夭折的寶寶滿七,先前就滿心想著要在下田做滿七了,所以一路上趕著要在那天之前到下田。雖然這麼說有些失禮,但畢竟是奇妙的緣份……希望您後天能來祭奠。」
於是我也決定延後啟程,下了樓梯,一邊等大家起床梳洗,一邊與旅館的人在骯髒的帳房裡聊天。這時男子邀我去散步,從街道稍微往南走,有一座美麗的橋。他靠著橋的欄杆,又開始聊起身世,目前暫時加入東京某個新派的劇團,經常在大島的港口演戲的樣子。在他們的行李包中有一柄刀鞘像腳一樣伸出,在宴席上也會模仿戲劇演出。柳簍子裡裝著戲服和鍋碗瓢盆一類的生活器具。
「我是誤了前程結果落到這步田地,我哥則在甲府出色地繼承家業,所以我就變得多餘了。」
「我之前一直以為你是長岡溫泉的人呢。」
「這樣啊。年紀較大的那個是我老婆,比你小一歲,今年十九。之前在旅途中早產第二個孩子,大概一個禮拜左右孩子就沒氣了,而老婆的身體至今也還沒康復。老媽是我老婆的母親,舞孃則是我的親妹妹。」
「原來是這樣,你說有個十四歲的妹妹就是……」
「就是那傢伙,我無論如何都不想讓她做這些活計的,但這之中又發生了許多事情……」
接著他告訴我自己叫榮吉,老婆是千代子,妹妹則喚作薰。另外叫百合子的十七歲姑娘則是雇來的大島人。榮吉神色黯然,注視河灘時幾乎要掉下淚來。
回去的時候,洗去脂粉的舞孃蹲在路旁撫摸狗的頭頸,我想回去自己的房間,便說:
「要來我那兒玩嗎?」
「嗯。可是只有一個人的話……」
「那就叫上你哥吧。」
「我馬上就去。」
榮吉很快就來到我的住處。
「其他人呢?」
「都怕會被老媽嘮叨呢。」
然而當我們暫時玩著五子棋時,姑娘們過了橋陸續上來二樓。如往常般端莊地行禮,然後跪坐在走廊上忍著不動,千代子第一個起身。
「這是我的房間,不必拘束,請進來吧。」
玩了大約一小時後,藝人們去了旅館內的浴場。雖然被邀請去一同泡澡,但因為有三名年輕女子,我便應付著說之後再去。這時舞孃一個人上來轉達千代子的話:
「嫂嫂說要幫你刷背,請您過來。」
但我和舞孃都沒去泡澡,而是下起了五子棋。她的實力出奇地強,在循環賽時榮吉與其他人都毫無懸念地輸了,我玩五子棋可以贏過大多數人,此時也盡了全力,這種不用放水的感覺真好。因為是兩人獨處,起先她都從遠處伸長了手來下子。後來漸漸入迷,專注到俯身在棋盤上,異常麗緻的黑髮幾乎要碰到我的胸口。接著,她一下紅了臉頰,說「對不起,要挨罵了。」便丟下棋子飛奔而出。老媽站在公共浴場前面,千代子和百合子慌忙從浴池出來,沒上二樓便逃著回去了。
這天榮吉也是從早到晚都在我的住處玩樂,看似親切純樸的旅館老闆娘對我忠告,說為那種人做飯太浪費了。
當夜我去廉價旅館時,舞孃正向老媽學習三味線。她見到我便停下演奏,但在老媽的話之下又抱起三味線。每當她的歌聲稍微高亢,老媽就說:
「明明講過不要拉高聲音的!」
從這裡可以看見榮吉,他被對面的飯館叫去二樓宴席表演,口中正在唸著什麼。
「那是在做什麼?」
「那個啊,是謠[2]。」
「唸謠可真是奇特呢。」
「他是個雜學家,沒人知道他還會拿什麼出手。」
這時一名四十歲左右,跟旅館租借房間經營雞肉店的男子拉開紙門,喊著要請姑娘們吃飯。舞孃與百合子一起拿著筷子到隔壁間,吃了男子剩下來的雞肉火鍋。在他們要一起過來這裡的途中,雞肉商輕拍了一下舞孃的肩膀,老媽擺出凶惡的表情說:
「喂喂!別隨便碰這孩子,她還是處女啊!」
舞孃叫著叔叔、叔叔,拜託雞肉商讀《水戶黃門漫遊記》給她聽,但雞肉商很快就起身走了。她似乎不好意思直接請我接著讀,想讓老媽來拜託,纏著老媽不放。我抱著一線期待拿起故事本,舞孃終究遲疑著慢慢接近。我開始唸了之後,她帶著相當認真的表情湊近,臉幾乎要碰到我的肩膀。她以閃亮的眼神專心凝視著我的額頭,連眼皮都不眨一下。這好像是她聽人讀故事時的習慣,剛才也大抵和雞肉商貼著臉,我都看在眼裡。在舞孃睜大的眼睛裡,精緻的黑瞳閃耀著光芒,這是她最美的地方,雙眼皮的美妙也無法言喻。而且她笑起來就像朵花一般,用「笑靨如花」這樣的詞來形容她是極為真切的。
不久,旅館的女侍來請舞孃過去,舞孃穿上表演裝對我說:
「我很快回來,待會還要請你繼續讀喔!」
然後在走廊上伏地敬禮:
「那麼我走了。」
「絕對不要唱歌喔!」老媽叮囑,她提著太鼓輕輕點頭。老媽轉頭對我解釋:
「這孩子現在剛好是變聲的時候。」
舞孃在飯館的二樓坐好,打起太鼓,她的背影和隔壁酒席的情況一樣清晰可見。太鼓的聲響讓我的心也鮮活地躍動起來。
「太鼓一加入,酒席的氣氛就開始熱烈了呢。」
千代子與百合子也一同去了酒席。
大約一小時後,四個人一起回來了。
「就這些──」五十錢的銀幣嗆啷嗆啷地從舞孃的拳頭裡落入老媽手中。我又開始唸起《水戶黃門漫遊記》,她們則又提到旅途中死去的嬰兒。似乎是生了個如水般晶瑩可愛的寶寶,連哭喊的力氣都沒有,卻還是努力呼吸了一個禮拜。
我不帶特別的好奇,不懷輕蔑,像是忘記他們是流浪藝人這種人──如此尋常的善意,似乎浸潤著他們的心。我打定主意,總有一天要去他們在大島的家裡拜訪。
「如果是爺爺在的那個家就不錯呀!那邊很寬敞,把爺爺攆出去的話就很安靜,待多久都行,要讀書也沒問題。」他們討論一番之後對我說。
「我們有兩間小房子,山裡那間是空著的。」
他們還說一月時我可以幫忙,大家要在波浮港演戲。
我開始理解,他們的流浪心態並不像我原先想的那麼艱辛愁苦,而是種不失鄉野趣味的自在隨性。我也感受到正因是母女兄妹,才能以骨肉之情所維繫的羈絆。至於被雇來的百合子,雖然也有性格靦腆的緣故,但總是默默不語。
過了半夜,姑娘們送我離開旅館,舞孃替我擺好木屐。她從門口探頭出來,仰望清澈的夜空。
「啊,是月亮。──明天就到下田了,好高興啊。做小寶寶的滿七、拜託媽媽買梳子,之後還有好多事情。也帶我去看看電影吧!」
對於這些在伊豆、相模的溫泉等地巡演走動的流浪藝人來說,下田的港口是飄蕩著懷念氣息的小鎮,是旅途中的故鄉。
五
藝人們各自帶著與翻越天城嶺時一樣的行李,小狗前腳搭著老媽的手鐲,一臉習慣了旅行的樣子。離開湯野之後又進入山裡,海上的朝陽將山腰曬得暖和。我們眺望朝陽升起的地方,沿著河津川的方向可以看見明亮的河灘。
「那就是大島了吧。」
「看起來很大對吧,歡迎前來!」舞孃說。
或許因為秋日的天空太晴朗的緣故,接近陽光的海面像春天一般籠罩著霞光。從這裡到下田只有五里路程,暫時看不到海了,千代子悠閒地唱起歌來。
途中,當我被問到要選擇稍微艱險但近了兩公里的山道,還是輕鬆的大道時,我毫不猶豫選了近路。
這是條林間小徑,坡度陡得幾乎貼胸,且因落葉而容易滑倒。我累得氣喘吁吁,反而半放棄地用手壓著膝蓋加快速度。眼見一行人落在後面,漸漸變得只能從林木間聽到他們的說話聲。舞孃將衣擺拉高,一個人匆匆地追上來,然後在我身後約兩公尺的地方走著,一點縮短距離的意思都沒有。當我回頭向她搭話時,她就像受驚似地,微笑著停下來回應。而當舞孃向我搭話時,我停下腳步想讓她追上我,但她還是駐足不前,在我開始走之前都不動。當道路越發曲折險峻,我的腳步也加快時,舞孃仍舊在兩公尺後專心地攀援。山中靜謐,其他人落後我們一大截,連說話聲都聽不見了。
「您家住東京的哪裡呢?」
「不,我是住在學校的宿舍。」
「我也知道東京喔,以前賞花季的時候去過那裡跳舞。是小時候的事,什麼都不記得了。」
之後舞孃斷斷續續地問了許多「您有父親嗎?」、「有去過甲府嗎?」之類的問題。也聊了到下田之後要看電影的事,以及死去的小寶寶等等。
到了山頂,舞孃把太鼓放在枯草裡的凳子上,用手帕擦汗。我以為接著她要拂去腳上的塵土,沒想到卻是蹲在我腳邊,替我抖了抖裙褲的下擺。我一時驚訝地抽身而退,使舞孃噗通跪倒。她就這樣彎著腰清理我的周圍,然後放下衣擺,對站著大口喘息的我說:
「請坐。」
凳子旁飛來一群小鳥,小鳥停歇的枝葉沙沙作響,更顯寂靜。
「為什麼您要走得這麼快呢?」
舞孃似乎覺得很熱,我用手指砰砰地敲著太鼓,小鳥受驚飛走了。
「啊,好想喝水。」
「我去找找看。」
然而,舞孃不久便從枯黃的雜木林間空手而返。
「妳在大島的時候都做些什麼呢?」
這麼問之後,舞孃突兀地提起兩三個女性的名字,開始說起我摸不著頭緒的話題。似乎不是大島而是甲府,在她讀到二年級的普通小學時期朋友的事,想到哪就說到哪。
大約等了十分鐘,三名年輕人登上山頂,老媽則是又過了十分鐘之後上來的。下山時我和榮吉特意落後,在閒聊中出發。才走了兩百公尺,舞孃從下方跑來。
「下面有泉水,請快來吧,大家都還沒喝,正等著呢。」
一聽到有水,我便跑了起來。清水從樹蔭下的岩縫裡湧出,女人們站在泉水周圍。老媽對我說:
「來,請您先喝吧!怕手放上去就讓水混濁了,接在女人後面會不乾淨。」
我掬起冰涼的泉水喝下。女人們擰乾手帕擦擦汗什麼的,好不容易才離開那裏。
下了山抵達下田街道時,可以看見多處燒炭的煙。我們坐在路邊的木材上休息,舞孃則蹲在路上,用桃紅色的梳子梳著小狗的長毛。
「梳齒會折壞的。」老媽訓斥道。
「沒關係,在下田買新的就好了。」
我從湯野時就打算向她要來這把插在前髮的梳子,用來梳狗毛的話可就不妙了。
道路另一側堆了許多捆矮竹,我和榮吉邊說著當杖用剛好等等,很快地站起身。舞孃小跑追來,抱著比自己還高的粗竹子。
「妳拿著它幹什麼?」榮吉問,她有些狼狽地把竹子遞給我。
「給您當杖用,我拔了一根最粗的。」
「不行,粗的馬上就會被發現是偷的,被看見不就糟了?快還回去。」
舞孃回到竹捆那兒,又跑了過來,這次是給我中指粗細的竹子。接著,她累得像是用撞一般背靠田壟,辛苦地喘息著,一面等後面的女人們。
我和榮吉沒有停下,在她們前面十幾公尺的地方走著。
「那,把那顆牙齒拔掉換成金牙就好了呀。」舞孃的聲音在不經意間傳入我的耳中。回頭一看,她和千代子並肩走著,老媽與百合子則在更後面一些。她們似乎沒注意到我回頭,千代子回她:
「那好,妳就去跟他這麼講看看怎樣?」
好像在談論我,大概是千代子說我的牙齒排列不整齊,舞孃便提出換金牙的辦法吧。雖然被人議論容貌,但我並不覺得苦惱,也沒有讓我在意到豎耳傾聽,反而有種親切感。小聲的談話持續了一會兒,又聽見舞孃的聲音。
「是好人呢!」
「是沒錯,像是個好人。」
「真的是好人呀,好人就是好呢!」
這種說法單純且帶有全然開放的韻味,是一種輕易吐露情感流向的聲音。連我自身都產生了一種發自內心認為自己是個好人的感覺。一時心中和煦,目光向上眺望著亮晃晃的群山,眼瞼微微生痛。二十歲的我,深刻反省自己扭曲的孤兒本性,無法忍受這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憂鬱,這趟伊豆之旅才因此啟程的。所以,能在一般世間的涵義下被看作是好人,實在是無可言說的感激。群山明亮,正是離下田海邊近了。我反覆揮舞剛才拿到的竹杖,削著秋草的頂端。
一路上,各地村莊的入口都有塊立牌:
「乞丐與流浪藝人不得進村。」
六
從下田的北邊入口進去後直走,便到了名叫甲州屋的廉價旅館。我跟在藝人們後面上了像是在屋簷內部的二樓。這裡沒有天花板,坐在面向街道的窗邊時,頭就會頂到屋簷。
「肩膀痛不痛啊?」老媽已經跟舞孃確認了許多次。
「手痛不痛啊?」
舞孃模仿起打太鼓時優美的手勢。
「不痛,還能打,還能打呢!」
「真是太好了。」
我試著提了提太鼓。
「咦,好重啊。」
「那個比你想的還重唷,比你的包包還重呢!」舞孃笑著說。
藝人們熱切地與同宿的人們打招呼,也都是些藝人或流浪小販一類的傢伙,下田港似乎是這些候鳥的歸巢。舞孃給了旅館裡蹣跚前來房間的小孩一些銅幣。我說要出門時,舞孃搶先繞到玄關,替我擺好木屐。
「請帶我去看電影吧。」又像是自言自語地囁嚅著。
途中讓無賴一般的男子帶路之後,我和榮吉到了一間據說老闆是前鎮長的旅館。泡湯之後,一起吃了有鮮魚的午飯。
「用這些錢買些法事用的花之類的來供吧。」
我讓榮吉帶著僅剩的禮金回去,旅費已所剩無幾,我不得不搭明早的船回東京了。由於我跟藝人們說還有學校的事要處理,他們也不便強留。
午飯之後不到三小時就吃了晚餐,我獨自渡過下田北邊的橋,登上下田富士山眺望港口。回程時去了趟甲州屋,藝人們正在吃雞肉火鍋。
「一口也好,您不嚐嚐嗎?雖然女人伸過筷子不乾淨,但也能當作笑話的題材嘛!」老媽從行李中拿出茶碗和筷子,百合子洗了之後拿來。
這時大家又開始說明天是寶寶的滿七,希望我至少再延一天出發。但我把學校當作擋箭牌,沒有妥協。老媽於是反覆說著:
「這樣的話寒假時大家一起去船上接您吧!請通知我們日期,我們會等您的。別住旅館什麼的,我們會到船上接您的。」
房間只剩千代子與百合子時,我邀她們去看電影。千代子按著腹部說「我身體不舒服,這樣走會吃不消的。」她的臉色蒼白,奄奄一息的樣子。百合子則拘謹地低頭。舞孃在樓下和旅館的小朋友玩耍,見到我之後便纏著老媽讓她去看電影,但之後卻垂頭喪氣地回來,替我擺好木屐。
「為什麼?就讓她一個人跟去,有什麼不好?」榮吉也來幫腔,但老媽還是不答應的樣子。為什麼一個人就不行呢?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。要出玄關時舞孃摸著小狗的頭,樣子疏遠到我都不敢搭話了,她似乎連抬頭看我一眼的力氣都沒有。
我獨自去看了電影,女解說員藉小洋燈讀著說明。我很快就回到旅館,手肘抵著窗台,始終眺望夜晚的小鎮。街道晦暗,隱約間,遠方似乎傳來微弱的太鼓聲,久久不絕。我毫無來由地簌簌落淚。
七
啟程當日早晨,七點吃過飯後,榮吉從街上叫我。他披著黑色附紋的羽織[3],似乎是為我送行的禮裝。然而不見女人們的身影,寂寞感迅速湧上。榮吉上來房間說道:
「雖然大家想為您送行,但昨天太晚睡爬不起來,失禮了,實在非常抱歉。我們會在冬天等著您,請務必前來。」
街道因深秋的晨風而顯得清冷,途中榮吉買了四盒敷島香煙、柿子和卡奧爾牌口中清涼劑給我。
「因為妹妹叫薰嘛[4]。」榮吉微笑著說。
「在船上吃橘子不太好,柿子對暈船有些幫助,可以嚐嚐。」
「這個給你吧。」我把鴨舌帽脫下來戴在榮吉頭上,然後從包包中拿出學生帽,拉平皺摺。兩人都笑了。
接近碼頭時,舞孃蹲在海邊的身影躍入胸中。在走到身旁之前,她動也不動,默默低著頭。臉上仍留著昨晚的妝,這更加觸動我的情感。眼角的脂紅使她那像在生氣的臉龐更添一絲童稚的凜然神色。
「其他人也來了嗎?」榮吉問。
舞孃搖頭。
「大家都還在睡嗎?」
舞孃點頭。
在榮吉去買船票和舢板券的時候,我試著向舞孃說了許多話。但她只是盯著地上小溝流入海裡的地方,一句話都不說。總覺得她只是在我話還沒說完的時候就一直點頭。這時,
「老婆婆,這個人不錯呀!」一群土木工人模樣的男子朝我靠近。
「同學,你是要去東京對吧,我們信任你,能不能拜託你把這位老婆婆帶到東京去?老婆婆好可憐啊,本來兒子在蓮台寺的銀礦山工作,今年的流感讓兒子和媳婦都死了,只剩下三個孫子。實在沒什麼辦法了,我們討論之後決定把他們送回家去。他們住在水戶,可是老婆婆什麼都不懂,到了靈岸島之後讓他們搭往上野的電車就行了。雖然很麻煩,但我們還是想一起來拜託你。看到老婆婆這種情況,就覺得實在太可憐了。」
呆呆站著的老婆婆背上綁著未斷奶的嬰孩,左右手各有一個三到五歲的小女孩抓著,骯髒的布包裡可以看見大飯糰和醃梅,五六個礦工正在照看著。我爽快地接下了照顧老婆婆的任務。
「就拜託你啦!」
「實在感謝,我們應該送到水戶的,但真的沒辦法。」礦工們各自和我打了招呼。
舢板劇烈地搖晃,舞孃仍是緊閉著唇凝視一邊。當我抓住船上的繩梯回過頭時,她好像想說再見,卻又停下,再度低頭。舢板回去了,榮吉頻頻揮動我剛剛送他的鴨舌帽。一直到離了很遠,舞孃才開始揮著一件白色的東西。
在輪船出了下田海,伊豆半島的南端消失於後方之前,我都靠著欄杆專注地眺望海上的大島。與舞孃離別彷彿已經是遙遠的過往了。我想到老婆婆不知道怎麼樣了,便看向船艙,婆婆已經被人圍住安慰著的樣子。我放下心來,進入隔壁的艙室。相模灣的波濤洶湧,坐著時常倒向兩側,船員正到各處分發著小金屬盆。我把包包當作枕頭橫躺下來,腦袋放空,完全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。我潸然淚下,淚水流到學生包上,使臉頰冰冷到要把包包翻過來放。身旁躺著一名少年,他是河津一家工廠老闆的兒子,要到東京準備入學。似乎因為我戴著一高的學生帽,對我有些好感。稍微聊了一下之後他問道:
「是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情嗎?」
「不,是剛剛才與人離別了。」
我異常直率地回答,就算被看見哭泣的樣子也無所謂。我心無雜念,就像在清爽的滿足裡靜靜沉眠著。
不知不覺間,海面變得昏暗,網代和熱海已亮起燈火。我又冷又餓,少年打開竹葉包要請我。我像是忘了這是別人的東西一般,抓起海苔壽司卷就吃,然後鑽進少年的學生斗篷裡。不管我被如何親切地對待,都能抱持空靈的心境,相當自然地接受好意。明天一早將老婆婆帶至上野,幫她買到水戶的車票,這樣的事也覺得極為理所當然。感覺萬物都融為一體了。
艙室內的燈火消失,船上堆放的生魚和潮腥味道濃烈。我在黑暗裡依存著少年的體溫,任由眼淚流出。漸漸地,頭腦成了一汪清水,又紛紛灑落,最後一乾二淨,只餘下甘美的暢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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